番外 鸟山三穗与王庆收(二)(1 / 2)
庆收在黑土地上长成了半大小子。
书,他念得是真不灵光。屯子东头的村塾里,先生教的《三字经》和《百家姓》在他脑子里搅和成一锅浆糊,算盘珠子也总跟他较劲,老是扒拉不明白。
先生摇头叹气,说他心思不在这上,屯里的人背地里嚼舌根:“老王家的‘小鬼子’脑子随了根儿,不灵光。”
这话像小刀扎得庆收生疼,王婶虽是不在意,但他却憋着一股劲。可越使劲,那些方块字越像跟他捉迷藏。
王老头蹲在门槛上,叼着空烟锅,眉头拧成疙瘩。王婶看着儿子灰头土脸从塾堂回来,心里跟明镜似的。
这孩子不笨,手脚勤快,眼里有活儿,就是念书这根筋怕是真没搭上。
一天夜里,油灯如豆,王婶把纳了一半的鞋底放下,拉着庆收冰凉粗糙的手:“收儿,书念不通,咱不硬念了,天底下活人的路不止一条,娘给你寻个能吃饭的手艺。”
那是1952年,赶巧了是屯子里的村塾教书的最后一年。
王婶寻摸到了隔壁村的刘瘸子。听说刘他年轻时在沈阳城的大纺织厂干过,一条腿就是那年月里被日本监工打瘸的。如今他靠给十里八乡修修织布机、教教粗浅的织布手艺过活。
王婶提着一小袋攒下的鸡蛋,领着庆收上门。刘瘸子起初还不乐意,他听过一些“小鬼子”的传闻,就斜眼瞅着庆收:“老王家的?日本人?”
“我是中国人!”庆收也不服这病殃殃的瘸子,来了脾气对喊。
王婶呵斥一声把庆收推到地上,声音不高却透着股韧劲儿:“刘师傅,孩子是咱靠山屯的王庆收,打小就和我过了,鬼子那套他没做过。他手脚麻利,肯吃苦,您就当行行好,给孩子口饭吃的手艺。”
“‘小鬼子’现在不神气了?”刘瘸子看了看王婶,又看了看低着头、手指紧张地绞着衣角的庆收,最终哼了一声,“留下吧。丑话说前头,学不会就趁早滚蛋!”
于是,庆收在刘瘸子那间弥漫着机油和棉絮味的小作坊里,找到了安身立命之所。
那些冰冷的齿轮、绷紧的经线、飞舞的梭子,比书本上的方块字亲切得多。他学得如饥似渴,给机器上油、接线头、辨识布匹的疏密,手上很快磨出了新茧。
庆收成了刘瘸子最沉默、也最扎实的学徒。
刘瘸子总说:“这孩子干起活来随他爹,不爱说话。”
这也是庆收最爱听到的“表扬”。
不过刘瘸子脾气终究是怪,爱骂人,尤其爱用一些庆收听不懂的、带着奇怪腔调的话骂。一开始庆收只当是师傅的家乡话,直到有一次,庆收不小心把一匹刚织好的细布弄脏了,刘瘸子气得跳脚,一串又快又急的话冲口而出:“ばかやろう!!!”
庆收愣住了。这调调……勾起了他埋在记忆最深处几乎遗忘的碎片,熟悉的音节猛地撞了一下,让他心口发紧,脸色瞬间变得苍白。
刘瘸子骂完也愣住了,看着庆收的反应,浑浊的老眼里闪过一丝复杂。
他沉默地蹲下身,检查弄脏的布,半晌才用东北话闷闷地说:“愣着干啥?还不赶紧想法子补救!”
后来,刘瘸子偶尔还会蹦出几句日语,多是机器部件的名称或简单的指令。庆收才发现,这个被日本人打瘸了腿的老汉,说起日本话竟比自己这个“正主”要顺溜得多。
后来腊月二十三,小年,借着给刘瘸子拜年,他喝醉的机会,庆收才敢试探地问一问这其中的原由。
原来这个坏脾气的老汉,年轻时不得不用日语谄媚其他人来保住自己的另一条腿和性命。深刻于心的创伤难以改掉,以至于现在他又不得不继续用日语责骂学徒,以此维护自己其实早已千疮百孔的自尊心。
这个故事让庆收感到一种荒谬的刺痛。那天刘瘸子哭得像个孩子。
日子在织机的哐当声里滑过。庆收的手艺越来越好,能独立织出细密平整的土布,也能帮人修好复杂的织机。他以为这辈子就这样了,守着王老头和王婶,守着这方织机,做靠山屯的王庆收。
直到一封辗转了不知多少道手、皱巴巴的信砸进了平静的水洼。
信是从县里转来的,盖着红十字会的章。信里说,日本那边有个鸟山家,一直在寻找战争时失散的孩子,根据线索找到了这里。
庆收捏着那封信,手指冰凉。
那些刻意遗忘的、模糊的影像和音节,伴着刘瘸子骂人的日语,一股脑涌上来,让他头晕目眩。他像捧着烫手的山芋,把信塞给了王老头拿主意,王老头又只能找村塾停办后当农民的先生来念这封信。
信念完了,先生回去了,一家人蹲在灶台边吧嗒着早已熄灭的旱烟,一夜没吭声。
王婶的反应却出乎意料,她在油灯下翻来覆去看了很久,粗糙的手指摩挲着信纸上的字迹。在几天后的一个傍晚,庆收在院子里做活,王婶走过来,递给他一碗水。
“收儿,”王婶的声音很平静,平静得让庆收心慌,“这信里说的……是真的吧?”
庆收低着头不敢看她,只是嗯了一声。
“好,真好,我就知道收儿是大富大贵的命。”王婶掉下几滴眼泪说,“去吧。”
庆收猛地抬头:“娘!我不去!”
王婶打断他,眼神里有种庆收看不懂的、深沉的悲伤和一种近乎决绝的通透:“那是你亲爹娘,骨头断了还连着筋呢,他们没孩子……也苦。”
“可我是王庆收!我是你和爹的儿子!”庆收急了,眼圈发红。
“你当然是!”王婶的声音陡然拔高,“你永远是我和你爹的王庆收!这疙瘩,永远是你的家,你的根扎在这黑土里!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