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576章 一碗汤的距离(1 / 2)
王桂芬盯着窗外香樟树梢跳跃的晨光,细小的尘埃在光柱里浮沉。四个月了,日子像拧紧的阀门终于松开,水流重新变得舒缓。她伸手拢了拢鬓角的白发,不必再担心沾着油烟味惹人嫌弃。窗台上的咸菜疙瘩切得粗犷,配着滚烫的白粥,竟也吃出了难得的舒坦。
可四个月前,日子全然是另一番光景。那时她在儿子家,天不亮就得被生物钟催醒。厨房的灯啪嗒一声摁亮,映着冰冷瓷砖和不锈钢水槽。她刚把一把青菜按进洗菜盆,儿子卧室门便开了条缝,儿媳妇周莉的声音带着刚睡醒的黏腻:“妈,今早别煮粥了,小凯想吃馄饨,您出去买点鲜虾仁吧。”
王桂芬手上一顿,冰凉的水珠顺着指缝往下淌。她默默应了声,擦干手,摸出买菜的小布包。买什么、吃什么都得请示,这厨房像个需要层层报批的衙门。孙子小凯的哭嚎适时响起,穿透薄薄的门板。她慌忙丢下布包冲进儿童房,小凯正蹬着小腿,脸蛋憋得通红。她笨拙地摇晃着,眼睛却不由自主瞟向挂钟,离儿子媳妇上班的时间又近了。
油烟味是她甩不脱的勋章,终日浸透在头发丝和旧棉布衣襟里。她像个随时待命的勤务兵,锅铲和奶瓶是她的武器。小凯吐奶了,刚换下的污衣堆在盆里;灶上的汤锅咕嘟作响,眼看就要沸出来。她分身乏术,腰间的旧伤被这无休止的忙碌牵扯着,针扎似的疼。
最磨人的是那张餐桌。儿子、媳妇、孙子,一家三口围坐。她抱着刚哄睡的小凯在客厅里踱步,耳朵却不由自主地捕捉着饭厅的动静——碗筷清脆的碰撞,咀嚼食物的细碎声响,周莉略带挑剔的点评:“这排骨炖得还行,就是油大了点。”王桂芬的脚步沉重起来,怀里的小凯像块沉甸甸的石头压在她酸痛的胳膊上。
终于等到他们吃完。她小心翼翼地把睡熟的小凯放进婴儿床,蹑手蹑脚走到桌边。饭菜早已失了热气,蔫头耷脑地躺在盘子里。那盘她花了一上午小火慢炖的排骨,此刻只剩下一块光溜溜的骨头,孤零零地躺在盘底。她拿起筷子,指尖冰凉。不是舍不得那点肉,是心口堵着的那口气,上不去,下不来。她沉默地扒拉着碗里冰凉的剩饭,胃里沉甸甸的。
规矩多得令人窒息。拖把要按特定方向拧干,多拧一圈少拧一圈都不行。奶瓶消毒锅的定时器少走一分钟,周莉的眉头就能拧成疙瘩。那天下午,小凯摇摇晃晃学步,一个趔趄,额头磕在矮桌角上,瞬间鼓起个红亮的小包。孩子撕心裂肺的哭声里,周莉的脸像骤然蒙上了一层寒霜,眼神刀子似的刮过王桂芬的脸,仿佛那桌角是她故意摆在那儿要害人的。儿子陈建军闻声出来,看看哭闹的孩子,看看脸色铁青的妻子,最后目光落在母亲疲惫而惶恐的脸上,只干巴巴地挤出一句:“妈,小孩子磕碰难免,您别往心里去。”说完,便像逃避什么瘟疫似的,转身又钻进了书房,紧紧关上了门。
腰疼得夜里翻身都困难,她悄悄在腰上贴了块气味浓烈的膏药。第二天,周莉皱着鼻子在客厅里喷洒空气清新剂,状似无意地说:“妈,这药味有点冲,怕对孩子呼吸道不好。”王桂芬默默撕下那半块膏药,团成一团丢进垃圾桶。深夜,小凯毫无预兆地惊醒哭闹,她挣扎着爬起来,抱着他在不大的儿童房里来回走,哼着不成调的摇篮曲。隔壁主卧的门关得严丝合缝,里头静悄悄的,仿佛这深夜的哭闹与隔壁无关。天刚蒙蒙亮,她眼皮沉得像坠了铅块,身体里的骨头缝都在叫嚣着疲惫,却不得不强撑着起来,淘米,点火,熬一锅软烂的白粥。新一天的齿轮,又开始了无情的转动。
离开那天,像一场仓皇的突围。王桂芬把几件洗得发白的旧衣塞进行李袋,手指不听使唤地微微发抖。陈建军帮她把行李提下楼,塞进出租车后备箱。他不敢看母亲的眼睛,目光在小区修剪整齐的冬青丛上游移,喉结滚动了几下,才挤出一句话:“妈,您回去……好好歇歇。”那声音干涩,底气不足。
出租车启动,窗外儿子略显佝偻的身影迅速后退、变小、模糊。王桂芬靠在并不柔软的座椅靠背上,车窗紧闭,隔绝了初冬微寒的空气。眼泪毫无预兆地汹涌而出,顺着脸上深刻的皱纹沟壑淌下,滚烫,又带着一种奇异的冰凉。是难过吗?为了那个在栅栏外眼巴巴张望的小孙子?还是解脱?为了这终于可以自由呼吸、腰杆不必时刻绷紧的时刻?她自己也分不清。泪眼朦胧中,儿子家那栋熟悉的居民楼彻底消失在街角。
这四个月,才真真切切活回了人样。公园里晨练的老姐妹们围过来。“桂芬姐,气色好多了!”“可不嘛,脸上有笑模样了。”她跟着舒缓的音乐比划太极,动作还有些生疏僵硬,但心是松快的。不必看谁的脸色,不必揣摩哪句话会惹人不快,连吸进肺里的空气,都带着自由的味道。
想孙子吗?想。想得心尖儿发颤。她偷偷去过两次小凯的幼儿园,躲在马路对面的香樟树后,远远望着栅栏里。小家伙穿着蓝色的小园服,和小朋友追着皮球跑,小脸红扑扑的,像只生机勃勃的小苹果。每一次看到那小小的身影,心里就软得一塌糊涂,恨不得立刻冲进去抱抱他。可这念头一起,那些油烟弥漫的清晨、冰冷刺骨的剩饭、周莉审视的目光、腰背难忍的酸痛、深夜里独自抱着啼哭孙子的孤寂……就像无数只冰冷的手,瞬间攫住了她的心,狠狠一揪。那点不顾一切的冲动,立刻被巨大的恐惧压了下去。当奶奶的疼孙子,是天经地义,可疼到把自己都彻底搭进去,连骨头渣子都不剩,值吗?
隔壁楼的李婶成了她常串门的老姐妹。李婶眼眶总是红红的。“你是不知道啊桂芬,我那儿媳妇……唉!”李婶重重地拍着大腿,“嫌我拖地不干净,嫌我做的菜咸了淡了,上个礼拜,就因为我给小孙子多喂了半块苹果,当着我的面就摔了奶瓶!”李婶抹了把泪,声音哽咽,“上个月,我也搬出来了,回我那老破小去了。这心啊,凉透了!咱们这把老骨头,伺候老的,拉扯小的,辛苦一辈子,临了了,还得看小辈的脸色过日子?没这个理儿!”
这话像把钥匙,打开了王桂芬心里那个上了锁的匣子。是啊,没这个理儿!两代人硬生生挤在一个屋檐下,本就是锅盖碰锅沿,哪有不磕碰的?年轻人嫌老人观念陈旧、手脚慢、不讲卫生;老人觉得小辈不懂事、不知感恩、太过挑剔。这日子,过成了彼此的牢笼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