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663章 远行(二十)(1 / 2)
厅内檀香的气息混杂着海风带来的咸涩,在略显晦暗的光线里沉浮,顾怀端起粗瓷茶碗,指尖感受着杯壁的微温,目光却穿透袅袅烟气,落在那张铺着狰狞虎皮的宽大交椅上,那虎皮油光水滑,虎头的轮廓在阴影里透着一股死不瞑目的凶狠劲儿--顾怀几乎能听见当年王霸第一次给他看这玩意儿时,那得意洋洋又强装威严的吆喝:“看!老娘的镇寨之宝!”
他嘴角无意识地勾了勾,旋即又压平,这椅子,这虎皮,连同这海岛上的“王国”,都带着股野蛮生长和混不吝的味道,他这次明知道是王五诓他还来一趟,与其说是探望,不如说是...了断。上次在仓山,话虽说了,但似乎并未真正斩断那无形缠绕的丝线,王五的热心肠,王霸的避而不见,都在提醒他,有些东西好像不适合再拖不下去了。
时间在沉默中流淌,只有海风穿过窗棂缝隙的呜咽,和远处码头上模糊的喧嚣作为背景,茶水的温度在下降,王五在一旁搓着手,屁股在硬木椅子上蹭来蹭去,顾怀放下茶杯,杯底与桌面轻轻一磕,发出清脆的声响,在这过分安静的厅堂里显得格外突兀,他刚想开口对王五说些什么--比如“她是不是还没睡醒”之类的--话未出口,目光却猛地钉在了厅堂侧后方那道门帘的阴影里。
不知何时,那里悄无声息地站了一个人。
娇小的身形被厅堂的昏暗模糊了轮廓,逆着从门帘缝隙漏进的、带着海雾的灰白天光,像一个突兀剪影,她穿着一身...顾怀眉头几不可察地蹙了一下--不是记忆中那身便于活动、沾着草屑泥点的粗布短打,也不是后来在仓山看到的、试图模仿李明珠那种温婉却显得别扭的素色裙衫,而是一件质地明显上乘、绣着繁复却略显生硬暗纹的靛蓝色锦缎袍子,袍子过于宽大,几乎要将她整个人裹进去,袖口和下摆都规规矩矩地垂着,带着一种刻板的拘束感。
头发倒是没挽什么复杂的发髻,只是松松地绾在脑后,几缕碎发不听话地垂在鬓边,脸上...似乎薄薄地施了层粉,试图掩盖什么,但在晦暗的光线下,反而衬得她脸色有种不健康的苍白,唇色也点得过于刻意,整个人站在那里,像一幅精心描摹却失了神韵的仕女图,又像一只被强行塞进华丽笼子、浑身羽毛都炸着不自在的野雀子。
顾怀几乎要认不出她了,与他记忆深处那个提着刀、叉着腰、骂骂咧咧冲下山寨的身影,与那个在仓山顶上抱着膝盖、红着眼眶问他“我做得还好吗”的女子,甚至与那个在信里絮絮叨叨说着镖行扩张、海岛建设琐事的“王霸”,都重叠不上。
厅内的空气仿佛凝固了,王五也终于看到了她,脸上瞬间爆发出狂喜,随即又被那身装扮和她的状态惊得张大了嘴,喉咙里发出“嗬”的一声怪响--不是写过信说少爷好原来那一口吗?
一旁的赵吉好奇地眨着眼,只觉得这位“大当家”看起来...好生奇怪,既不像传说中威风八面的女豪杰,也不像普通妇人。
王霸站在那里,背脊挺得笔直,甚至有些僵硬,她似乎想扯出一个笑容,嘴角却只是牵动了一下,肌肉显得有些不受控制。目光先是落在顾怀身上,那眼神复杂得像一团纠缠的海藻—--有慌乱,有羞愤,有强装的镇定,更深的地方还翻涌着某种难以言喻的...委屈?然后,她的视线飞快地掠过王五脸上的惊愕,掠过魏老三的沉默,最后在赵吉好奇的目光上停留了一瞬,又像被烫到般迅速移开,重新聚焦在顾怀的玄青色衣襟上。
厅堂里只剩下海风穿过缝隙的呜咽,许久,久到王五额头的汗都快滴下来了,久到顾怀几乎要以为她下一刻就会转身逃回那片阴影里,她才终于深深地吸了一口气,那吸气声在寂静中异常清晰,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。她像是用尽了全身力气,才将那口气缓缓地、沉沉地吐出来。
然后,一个干涩的、紧绷的、像是从喉咙深处硬挤出来的声音,打破了死寂:
“好...好久不见。”
声音不大,却像一颗石子投入深潭,在顾怀心底激起一圈圈涟漪。这声音,这语气,与这身刻意装扮出来的“温婉”形象,形成了无比刺眼的反差。顾怀甚至能想象出,她此刻藏在宽大袖袍下的手,一定死死攥着,指节发白。
顾怀微微颔首,动作从容,目光平静无波地迎上她的视线,仿佛没看到她此刻的局促与别扭,语气平淡得像在谈论天气:
“嗯,是有些日子了,”他顿了顿,目光在她脸上那层不自然的薄粉上扫过,又落在她身上那件明显不合身、也绝不适合她气质的锦缎袍子上,嘴角似乎极其轻微地向下撇了一下,补充道,“我原本以为要看到你奄奄一息的模样,没想到还能看到这么身...新打扮?”
这句话像根针,精准地戳破了王霸强撑出来的气球。她脸上那层刻意维持的平静瞬间碎裂,一抹红晕猛地从脖颈窜上耳根,不是害羞,而是羞愤--她下意识地就想抬手去扯那该死的、束缚得她浑身难受的袍子领口,手指刚动,又硬生生忍住了,指尖死死掐进掌心。嘴唇抿成一条苍白的直线,眼神里那点强装的镇定彻底被慌乱和一丝被戳破的狼狈取代。
“我...我...”她支吾了半天,脑子里一片空白,该说什么?说平日里就这么穿?这是为了见他特意换的?说王五那蠢货信里提过一嘴李明珠和崔茗的穿着?说她翻箱倒柜找了半天,只有这身看着最像?她喉咙发紧,一个字也吐不出来,只觉得这身衣服像无数根针扎在身上,让她每一寸皮肤都难受得想撕下来。
只是因为李明珠和崔茗都这么穿,所以执着地想学着讨他喜欢--只可惜还是没能从那双眼里看见任何一丝惊艳。
“坐吧,”顾怀似乎没打算深究她那瞬间的窘迫,语气依旧平淡,甚至带上了点公事公办的疏离,他指了指自己对面的一张椅子,“站着说话,累。”
王霸像是被赦免了死刑的囚徒,几乎是同手同脚地、僵硬地挪到椅子边,小心翼翼地坐下,只敢挨着一点点椅边,背脊依旧挺得笔直,双手规规矩矩地放在并拢的膝盖上,那姿态,活像受气的小媳妇,看得王五在旁边直捂脸,恨不得冲上去替她吼两嗓子。
侍女悄无声息地进来,为王霸也奉上一杯茶,茶碗放在她面前的小几上,发出轻微的磕碰声,却惊得她肩膀微微一颤,她盯着那杯茶,仿佛那是什么洪水猛兽,不敢去碰。
顾怀端起自己那杯已经微凉的茶,抿了一口,目光落在她交叠在膝上、微微发抖的手上,那双手,骨节分明,带着常年握刀或者劳作留下的薄茧,指甲修剪得干净,却依旧掩不住那份与这年头大部分女子都不相称的力量感,和这身华丽却累赘的袍子,形成了最荒谬的对比。
“岛上看着不错,”顾怀打破了沉默,声音不高,却清晰地传入王霸耳中,“比我想象中热闹,码头的营生,街上的铺子,那些送饭的小子...有点意思。”
提到岛上,王霸的呼吸似乎都顺畅了些:“是...是还行!”
她的声音陡然拔高了几分,带着点急于证明什么的急切,那份刻意模仿的温婉腔调瞬间破功,露出了底下熟悉的、带着点江湖气的粗粝:“都是按你信上说的弄的!码头那块儿,专门划了区域,福船停这边,广船停那边,尖底船靠礁石!卸货有专门的力夫队,按件计钱,规矩得很!仓库修了五个大的,都用青石打底,防潮!街上的铺子...都是镖行自家的,或者租给信得过的兄弟,卖啥的都有!还有医馆!老郎中是从苏州城请来的,花了大价钱!那些送饭的小家伙...”她语速越来越快,越说越兴奋,手指也无意识地开始比划,那身碍事的袍袖随着她的动作晃荡着。
“人手够不够?”顾怀打断了她略显凌乱的叙述,语气依旧平淡,像是在听下属汇报工作。
“够!完全够了!”王霸立刻接上,像是生怕冷场,“岛上现在常住的,少说也有七八千号人了!青壮占一半!镖行里挂名能出海的,三千多!还有修船的、打铁的、种菜的、织网的...都是从各处投奔来的!江南那边世道变太快,活不下去的多了去了!还有好些...以前在道上混的,听说咱这儿有口饭吃,有规矩,也来了!王五那厮...哦,他在这儿。”她终于想起了旁边的王五,飞快地瞥了一眼。
王五连忙挺直腰板,脸上挤出个憨厚的笑容,心里却直叫苦:大当家啊,您这都说的啥啊!少爷赶了这么远的路,是想来听这个么?
顾怀点点头,目光扫过她因为激动而微微泛红的脸颊,那层薄粉似乎被汗水晕开了一些:“这么多人,管得过来?有没有闹事的?孤悬海上,难免会有些不方便,有没有什么想和官府谈的,正好我在这里,可以帮你出面。”
“管得过来!”王霸立刻斩钉截铁,但随即眼神又闪烁了一下,“...就是有时候...有点累,闹事的?有!怎么没有!林子大了什么鸟都有!前两天还有俩新来的,在赌档里出千,被剁了手指头扔海里喂鱼了!”
说到剁手指头,语气里的狠厉自然而然地流露出来,带着一股子山贼头子处理家事的干脆劲儿,与她身上的锦缎袍子,相当不搭。
“至于官府...”她撇了撇嘴,那点强装的温婉彻底消失无踪,露出了熟悉的、带着点不屑和狡黠的本色,“江南那边,徐总督是你的人,睁只眼闭只眼,两浙沿海的卫所,孝敬给足了,也懒得管咱们这鸟不拉屎的地方。再说了,咱们现在...又不打劫!正儿八经做生意!押镖、送货、修船、买卖货物,还帮着他们清剿过几股不长眼的小海匪呢!他们凭什么找麻烦?”
她越说越顺溜,身体也不知不觉放松了些,微微前倾,手肘撑在了膝盖上,那副“老娘有理”的架势又回来了几分。
顾怀看着她这副模样,眼底深处掠过一丝极淡的、几乎难以察觉的笑意--这才是他印象里的王霸。
“那就好。”他淡淡应了一句,端起茶碗又喝了一口,放下的时候,碗底与桌面轻轻一磕,那声响在过分安静的厅堂里格外清晰。
这声响像是一记重锤,砸在王霸好不容易找回的那点气势上,她猛地意识到,自己刚才那番“汇报”,简直是此地无银三百两,她张了张嘴,还想找点别的说--说说新发现的一处淡水泉眼?说说最近南洋航线上的风浪?说说...说说什么都行,只要能把这该死的、令人窒息的沉默填满!可脑子里却一片空白,那些平日里信手拈来的琐碎,此刻都像被海风吹散了的沙子,抓不住一粒。
她下意识地绞紧了宽大的袖口,那滑腻的锦缎触感让她更加烦躁,目光慌乱地扫过厅堂--王五那张糙脸上写满了“大当家你倒是说点有用的啊”的焦急;魏老三依旧沉默得像块礁石;那个坐在顾怀旁边、穿着贵气的少年,正好奇地打量着她,眼神清澈得像山涧的溪水,却让她觉得自己像个被剥光了示众的怪物。
时间在死寂中缓慢爬行,每一息都像是酷刑,王霸能清晰地听到自己擂鼓般的心跳,还有血液冲上头顶的嗡鸣,她知道自己完了,躲不过去了,那些东拉西扯,那些故作镇定,那些试图用“大当家”的身份把自己包裹起来的努力,在这个男人平静得近乎冷酷的目光下,都成了可笑的徒劳,她就像个被逼到悬崖边的困兽,退无可退。
终于,那股压抑了太久、混杂着委屈、不甘、羞愤和巨大恐惧的情绪,如同被点燃的火药桶,猛地在她胸腔里炸开!她猛地抬起头,眼眶通红,泪水再也控制不住,大颗大颗地滚落,冲花了脸上那层可笑的薄粉,在苍白的脸上冲出两道狼狈的沟壑,她不再看任何人,只是死死地盯着顾怀,声音嘶哑破碎,带着哭腔,却又有一种豁出去的疯狂:
“顾怀!你他娘的到底想怎么样?!”
这一声吼,石破天惊,震得王五一个哆嗦,赵吉也惊讶地睁大了眼睛,顾怀却依旧平静,只是那双深邃的眸子,终于完全落在了王霸那张涕泪横流的脸上。
“我想怎么样?”顾怀的声音不高,却异常清晰地穿透了王霸的哭腔,“王霸,这话该我问你,你让王五诓我来,穿这么一身...戏服,坐在这里,前言不搭后语,你到底想怎么样?是想让我夸你把这座岛管得好?还是想让我看看,你为了变成我‘可能喜欢的样子’,把自己折腾得多难受?”
每一个字都像一把冰冷的凿子,狠狠凿在王霸那颗早已千疮百孔的心上,她浑身剧烈地颤抖起来,最后的伪装被彻底撕碎,露出了底下血淋淋的真实,她猛地站起身,动作太大带倒了身后的椅子,发出“哐当”一声巨响。她再也顾不得什么形象,用力扯着那件让她窒息、让她像个笑话的锦缎袍子的领口,仿佛想把它撕碎。
“是!我是蠢!我是笨!我他妈的不知道该怎么办了!”她几乎是咆哮出来,泪水混着鼻涕肆意流淌,“王五说你来了!我...我高兴得差点从山上滚下去!可我又怕!我怕得要死!我怕你看到我还是那个只会提刀砍人的山贼婆子!我怕你觉得我管不好这破岛!我怕...我怕你来了,还是像上次在仓山那样,告诉我‘放下吧’!”
“你明知道!你明明什么都知道!王五那蠢货骗你来的信,我...我是默许了!我怕你不来!我怕你这次走了,就再也不管我了!就像当年在仓山一样,说走就走,连句话都不肯留!”
她一步步逼近顾怀,像一头受伤的母狼,眼神里充满了绝望和孤注一掷的疯狂:“顾怀!你告诉我!我该怎么做?我该穿什么衣服?我该说什么话?我该变成李明珠那样?还是崔茗那样?你告诉我啊!只要你告诉我,我拼了命也去学!去改!”
泪水终于汹涌而出,冲垮了脸上残存的脂粉,在她苍白的面颊上冲出两道清晰的沟壑,她不再顾忌什么仪态,什么形象,用力地、近乎粗鲁地用手背抹去泪水,却越抹越多。
“我学着穿这种鬼衣服!学着她们说话走路!学着...学着做个你看得上的样子!我知道我蠢!我知道我粗!我知道我比不上李明珠,比不上崔茗!比不上你身边任何一个女人!可我能怎么办?!我除了这身力气,除了这个你帮我弄起来的镖局,我还有什么?!我连喜欢你...都他娘的像个笑话!”
王霸的嘶吼在空阔的厅堂里回荡,带着海腥味的穿堂风卷起她宽大袍袖的一角,显得那身刻意为之的锦缎愈发累赘可笑,泪水在她胡乱抹擦的脸上冲出狼狈的沟壑,冲掉了那层徒劳的薄粉,露出底下被绝望和羞愤灼烧得通红的皮肤。她像一头被逼到绝境、浑身湿透的幼兽,亮出了并不锋利的爪牙,却只为了乞求一个不被彻底否定的可能。
顾怀静静地站着,玄青道袍的下摆纹丝不动,如同礁石。王五急得抓耳挠腮,想上前,又被魏老三微微摇头的示意钉在原地,赵吉屏住了呼吸,清澈的眼里映着这完全超出他理解范围的、属于大人的惨烈战场。
顾怀看着王霸那双通红的、被泪水浸泡得几乎失去焦点的眼睛,那里面翻涌的,不是算计,不是野心,只有一片赤诚到近乎愚蠢的、被碾碎后依然固执燃烧的火焰,这火焰曾照亮过仓山破败的寨子,曾支撑她在这远离陆地的孤岛上建立起一个粗粝而生机勃勃的王国,此刻,它却只为了灼烧她自己,只为在他这块冰冷的礁石上留下一点微不足道的印记。
他心头那根名为“理智”的弦,被这火焰燎得“嗡”地一声轻响,不是动情,是刺痛。一种更深沉、更尖锐的东西刺穿了长久以来用以隔绝的冷漠外壳。
自己真的能这样单方面地、完全地否定一个人对自己的喜欢么?
仅仅因为自己无法回应这份感情,就要把她连同她的心意,像丢弃一件不合时宜的旧物般,彻底扫进名为“遗憾”的角落,还冠冕堂皇地称之为“为她好”?
这念头像一把冰冷的锉刀,在他自以为坚固的心防上刮擦出刺耳的噪音。
不喜欢,所以她就渺小到了尘埃里?
不喜欢,所以她的挣扎、她的改变、她笨拙的模仿,都成了活该被嘲笑、被无视的笑话?
不喜欢,就能心安理得地看着她在自己划定的名为“放下”的深渊里,独自枯萎?
这不叫清醒,这叫残忍。一种披着“为她负责”外衣的、居高临下的残忍。